是的,这个晚上,刘勇走在街上,一双大脚不时地迈过一个个亮晶晶的水洼,他在一点点薄醉中无比清醒地看清了自己。
老王那样的生活,是他童年的梦想,但是,今生今世,大概是不可能拥有了。
穿过一条条窄窄的小巷,听着巷子深处传来有女人骂小孩的声音,凶狠里透着宠爱和骄纵。
这巷子的味道和刚才雨后初晴的味道又不一样了,有刚刚结束的晚饭的残存的菜香米香,有尚未散尽的煤球燃烧的味道,仔细辨别,还有一丝极小极小的小婴儿的奶香和尿布的味道……刘勇在这样的气息里穿行,脑子里,浮起的,却是另外一种味道。
张家的味道。
和这市井里的气息多么不同的一种味道。
刘勇轻轻闭一闭眼,仿佛一缕幽魂一样的味道又到了鼻端——穿过眼前这市井的一切。
那是——午后,阳光下的花香,被太阳的热力蒸得有点过了,有些懒洋洋;那是——入夜,食物的香混着美酒的香再混着脂粉的香,有些兴奋了;那是——夜半,酒后的气息,人散后的气息,玉簪花的味道渐渐浓起来,有些,简直是有些魅惑了……
当第一声炸雷响起的时候,若莲正在厨房准备一碟小菜:将黄瓜的皮薄薄地转下一层来,用佐料腌了,再卷成细细巧巧的卷子,呈花瓣状摆在盘中。
她做得很慢很用心,嘴里还细不可闻地哼着一支曲子。
那仿佛就在屋顶炸响的雷惊得她一跳,再也做不下去。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一个又一个的雷滚过,某个瞬间,几乎觉得下一刻,天就会塌了下来。
她忽然觉得一阵心悸,轻轻放下手中的活,洗过手,慢慢地折回自己的房里去。
走出厨房的时候,天上又是一个炸雷,她几乎觉得有点眩晕了,三步并作两步,进得房去,下意识地掩上门,一颗心慌得跟什么样的。
是,上海年年都有大雷雨。
可今年的,现在的这一场,似乎实在太大了些。
有多久没有这么响得骇人过了?十五年吧……在她的记忆里,没有一场雷雨有十五年前的那一场那么骇人。
那一场,当真永志难忘。
十五年前那个大雷雨之夜,当真惊心动魄,即使淡定如若莲,这如许多年下来,只要雷声响得紧了些,都免不了会心慌。
也是从那一夜过后,她同爱卿开始交好。
那一年,若莲二十,从十六岁正式下海,已经历练了整整四年,当时只觉得似乎一颗心早已经百转千回,世间事早已参透大半,可仍然做不到在爱卿面前真正超脱。
那一年的爱卿就仿佛十六岁的明铛,风头一时无两。
甚至,一向在若莲处走动的客人也有些许去了她院。
若莲始终记得某一日她途经爱卿的院子的情形。
那是秋天,院门半开着,十六岁的张爱卿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歪着,一双眼睛半开半闭,手里一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她身侧的圈椅里坐着名男子,手里握了一卷书,目光似乎在书上,似乎又在身旁可人儿的身上。
其时,爱卿院子里那株大银杏树叶子全黄了,金子也似。
衬得那张脸恍若天人。
若莲不知道为何会把那一个瞬间记得那么清楚,明明只看了一眼,那一幕却仿佛烙印一样打在心上。
啊,不,爱卿身边的那名男子并非若莲的客人。
只是,若莲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各行各业真的有天才这回事。
张爱卿完全不需要费任何力气,就可享受到男人的娇宠,真的娇宠。
从那惊鸿一瞥间,若莲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一刻,那个客人是真心的。
且,这样的真心,在张爱卿处,从来不缺。
尽管这样的真心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但起码,在那一刻,真的就是真的。
若莲知道,她真的嫉妒了。
不但嫉妒人家献上的真心,更嫉妒的是,张爱卿肆意享受的姿态——那种肆意,几乎是要真正的贵族家的,被宠坏的,没有伤过心没有受过一丝一毫的苦的小姐才表现得出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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