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张可纪念的破旧的两屉桌前,望着窗玻璃上雨水溅出的渍印,犹豫了一阵,我就拉开抽屉,取出了那封信,我从架上抽出了那本罗曼罗兰文抄,把信夹在了里面,把搁回了架,使它夹在另外两本罗曼罗兰著作之间。
你回家来了。
你是工人,最最平凡的三级工。
你们那家工厂坐落在一条最不知名的胡同里,属于集体所有制性质。
你那些从家庭妇女转为工人的同伴们,至今弄不清彩色电影是如何拍成,她们坚信那颜色都是用水彩笔染上去的,她们争论着,哪部片子的色儿染得更好一些她们既害怕已经到来的“寡妇年”
,不是开玩笑而是严肃地禁止自己女儿出嫁。
她们也为即将到来的猴年而揪心,有一位还曾单单从这一点出发,叫你劝我在猴年里务必停笔。
啊,亲的,你就从那工厂回来了,头发上还挂着一些飞絮。
你照例询问来信的情况。
我向你汇报着。
你觉察出了我的不自然,你用疑惑的眼光打量我。
但是你很快就发现留给我的花卷还在碗里放着,原来我因为忙于写诗又忘了午饭。
你释然了,同时开始唠叨
那是枫叶飘落的秋天。
我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
我刚参加完一个关于诗歌如何更好地反映人民心声的座谈会。
我在会上发了言,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打好了大半首诗的腹稿,我打开门就想把涌动在胸中的句子倾泻给你,然而,拉开门以后,我愣住了。
你站在什物零乱的屋中。
显然,你是想趁我不在,一个人来一次大扫除,让我回来后享受现成的“窗明几净”
之乐。
然而你的工作热情半截子上便被冷冻了。
你呆呆地站在架旁边,你身前的椅子上摊着那本罗曼罗兰文抄,你手中捏着那张大照片和那封信
啊,亲的,倘若密密的雨丝抽打在芭蕉叶上,芭蕉叶必然发出瑟瑟的声响,倘若圆圆的卵石落到湖中,湖水必然漾起层层的涟漪,你就应当听信我的解释
我本是不愿伤害你,而我却深深地伤害了你。
夜晚,星光泻到我们的床上。
你把女儿菊菊紧紧搂着,离开我一尺多,你两眼闪闪放光,像是在勘测我的心灵,你静静地怨我说“干吗瞒着我干吗要瞒着我呢”
你痛苦。
随着我新作的发表,你不仅要继续为我担“打成右派”
之忧,还要独自承担着另一种忧虑
啊,亲的,你更不必为那秋末的晚餐而忧郁。
正如构成香山红叶的主要成分是黄栌而非枫树一般,构成那次晚餐的主要气氛,是纯洁的师生之谊而非暧昧情绪
那一天秋意极浓。
蜂蜜色的阳光,把窗外藤上的干叶照得筋络分明。
我正坐在窗前,写着那首后来引起争论的赠我的长发弟弟,这时响起了叩门声。
我预料到,这将是又一位文学青年。
果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
她是一个短小精瘦的姑娘。
她长得实在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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