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起“办食堂”
,说起那时吃不饱饭,一个个饿得眼珠发绿,还要踏着冰雪去修水库,连妇女也被迫光着上身,奶子吊吊地担土,配合着红旗、锣鼓、标语牌以示不畏严寒的革命干劲。
继三爹(我没有见过的人)一口气没接上,就栽倒在工地上死了。
更多的青壮年则不堪其苦,逃窜江西,一去就是多年。
我后来碰见过一位从江西回马桥探亲的人,叫本仁,约摸四十来岁。
他给我敬纸烟,对我“老表”
相称。
在我好奇地打听之下,他说他当年跑江西就是因为一罐包谷浆(参见词条“浆”
)——他从集体食堂领回一罐包谷浆,是全家人的晚饭,等着老婆从地上回来,等着两个娃崽从学校里回来。
他太饿,忍不住把自己的一份先吃了。
听到村口有了自己娃崽的声音,便兴冲冲往碗里分浆,一揭盖子才发现,罐里已经空了。
他急得眼睛发黑。
刚才一罐包谷浆到哪里去了?莫非是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一口口吃光了?
他不相信,慌慌地在屋里找了一遍,到处都没有浆,所有的碗里、盆里、锅里都是空的。
在这个年头,也不会有狗和猫来偷食,甚至地上的蚯蚓和蝗虫也早被人们吃光了。
娃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从来没有这么可怕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无脸面见人,更无法向婆娘交代,慌慌跑到屋后的坡上,躲进了草丛里。
他隐隐听到了家里的哭泣,听到婆娘四处喊他的名字。
他不敢回答,不敢哭出自己的声音。
他再也没有进自己的家门。
他说,他现在赣南的一个峒里砍树,挖药,烧炭,当然……现在十多年已经过去啦,他在那里有了新的一窝娃崽。
他原来的婆娘也已经改嫁,而且不怪罪他,这次还接他去家里吃了一顿肉饭。
只是两个娃崽认生,在岭上耍,天黑了还没有回来。
我问他还打不打算回迁。
我说完以后就知道自己问得很蠢。
他浅笑了一下,摇摇头。
他说一样的,在那边过日子也是一样的。
他说在那边可望转为林场的正式工。
他还说他和另外几个从马桥去的人,在那边结伙而居,村名也叫“马桥”
。
那边的人把湖南人也叫做“老表”
。
过了两天,他回江西去了。
走那天下着小雨,他走在前面,他原来的婆娘跟在后面,相隔约十来步,大概是送他一程。
他们只有一把伞,拿在女人手里,却没有撑开。
过一条沟的时候,他拉了女人一把,很快又分隔十来步远,一前一后冒着霏霏雨雾往前走。
我再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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