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煌措手不及。
他总算看清楚了,三毛的目标是路上一个红点。
事后才知道,那是邻村的一个婆娘路过,穿一件红花袄子。
牛对红色最敏感,常常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什么奇怪。
奇怪的是,从来在志煌手里服服帖帖的三毛,这一天疯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骂,统统充耳不闻。
不一会,那边传来女人薄薄的尖叫。
傍晚的时分,确切的消息从公社卫生院传回马桥,那婆娘的八字还大,保住了命,但三毛把她挑起来甩向空中,摔断了她右腿一根骨头,脑袋栽地时又造成了什么脑震荡。
志煌没有到卫生院去,一个人捏着半截牛绳,坐在路边发呆。
三毛在不远处怯怯地吃着草。
他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三毛的嘴边。
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了混浊的眼泪。
他已经取来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别套住了畜生的四只脚。
又有一杆长长的斧头握在手里。
村里的牛群纷纷发出了不安的叫声,与一浪一浪的回音融会在一起,在山谷里激荡。
夕阳突然之间暗淡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着它把黄豆吃完。
几个妇人围了上来,有复查的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们揪着鼻子,眼圈有些发红。
她们对志煌说,造孽造孽,你就饶过它这一回算了。
她们又对三毛说,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
某年某月,你斗伤了张家坊的一斗牛,你有没有错?某年某月,你斗死了龙家滩的一头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点一脚踢死了万玉他的娃崽,早就该杀你的。
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嫌么。
她们一一历数三毛的历史污点,最后说,你苦也苦到头了,安心地去吧,也莫怪我们马桥的人手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呵。
复查的娘还眼泪汪汪地说,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哩。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
沉闷的声音。
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
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
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
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
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一身鲜血的志煌。
复查他娘对志煌说:“造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牛眼中有幸福的一闪,然后宽大的眼皮终于落下,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夜晚,志煌捧着头,一言不发,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直到第二天早上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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