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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宿营时,仲旭与方鉴明同帐而眠。
鉴明嘴角的伤口已滚了尘土,结了痂,赭红的一道,似笑非笑的模样。
“旭哥,那个苏鸣,不会是苏靖非的什么人罢?”
鉴明忽然折起身子,凑到他耳边细声说道。
仲旭不曾睁开眼睛,开口低低说道:“他自己开门见山,说是苏靖非的庶子,却与苏靖非势成水火。”
“能信么?”
“苏靖非有许多侧室,不过后来纳了个歌伎,十分宠爱,将他那些侧室遣的遣,卖的卖,孩子流落在外一节,我看是真的。
不过这苏鸣,一听说伯曜死了,便立即改口叫我‘陛下’——精明固然好,太过精明,令人不可不防。”
“旭哥。”
“嗯?”
“咱们两年没一起习武念书了。
人家只当我在京中做质子,却万想不到你与我最是亲厚,我回流觞的时候,姨娘她们还问你可有欺负我呢。”
“追兵不远,明天还有硬仗打呢,别罗嗦,睡罢。”
“你是想着早点到虹州见紫簪姐姐罢,忒心急了。”
鉴明嘿嘿地笑。
仲旭并不答他,只屈起手指凿了他一个爆栗子,自顾侧身睡了,唇边抑制不住浮起一点笑影。
流觞军与旭王所率羽林军转战百日,于秋季金风初起时节抵达虹州郡之首府虹州城,沿途收纳义军与各地勤王军队,四万余人马已成了七万,原本驻守黄泉关的兵马,并夏季新发的三万,亦共有六万可用。
虹州城是东西通商枢纽,多见胡人红蕃之流,中原动荡,虹州商旅反而愈发多了,卖马的、卖盔甲的、卖粮的、卖油毡的,乃至毛遂自荐的巫医僧道、民间谋士,各色人等麇集于此。
注辇、吐火鲁等国更遣来使节,声言愿意出兵帮助平叛。
注辇与褚国本有盟约,仲旭的幼弟季昶在注辇学佛,实则是充当质子,注辇亦有一名公主送到中原养育,预备与皇族男子婚配。
那公主不喜中原气候,一年倒有半年居住于虹州,正是仲旭心仪的紫簪。
紫簪肌肤光丽,流盼动人,天生一股温柔气性,话语也不多。
见了仲旭,只是微笑,半晌开口说得一句:“半年不见,你就老了。”
人都说,这辗转苦战的百日内,眼见着旭王与一干年轻将领老练起来,渐渐有了名将之风。
惟有紫簪,像个没见识的妇人,只疼惜着他身形消瘦,容颜老损。
父兄死难、帝都陷落,他亦不曾露出一些惨痛神色。
就因紫簪那一句话,他落了泪。
他是旭王,未来的皇帝,平叛的统帅,他什么都是,惟独不能是个有喜怒,可病老的常人。
乱世里,只剩下她,拿他当做一个血肉之躯看待。
追袭的罗思远部围城不足二个月,虹州的冬天便来了,风雪苦寒,粮草难继,罗思远部只得退走。
自十月至四月,七万人在虹州休养生息操演锻炼,静静蛰伏到了次年的春天。
仲旭始终不肯称帝,新娶的紫簪也只加了旭王妃的封号。
八年后,紫簪进为皇后的那一天,裹在凤纹朝服里的只是一面灵位。
红药原合战前夕,打虹州传来消息,褚奉仪的秘党死士潜入虹州,在水源内下了慢毒,死难者近万,紫簪与腹中的胎儿亦未能幸免。
红药原合战中叛逆全灭,仲旭率十二万王师重回安乐京。
自他十七岁脱出帝都以来,已过去了整整八年时光。
踹开经年锁闭的紫宸殿门,尘灰呛人。
旧年余下的残香,如一缕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长风撕碎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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