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这样的生活,外人看来我是御前红人,万岁爷最瞧得上的权宦,可我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自己知道。
我想像个人一样活着,这有错么?哪怕让我去刷官房、通沟渠都成。”
他摇摇头,“我离不开,走不脱,天天受尽屈辱。
现在好了,他解脱我也解脱了,各得其所。”
每个人都在用尽全力活着,他的苦闷不为人知,然而对大行皇帝再多的不满,也不应该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颂银问他:“究竟有没有口谕传位阿哥?”
他蹙起了眉,“有没有口谕,有什么区别?一个刚落地的孩子,当真有命消受吗?如果你为阿哥着想,就让他在额涅身边做个普通孩子,别让他卷进这场纷争里来。
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子嗣,他要活下来不容易。”
颂银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得没错,他们要闹,都是打这个孩子身上起的由头。
把他顶在刀尖上,怎么能不伤了他?皇帝出师未捷,剩下他们这群人可怎么办呢?六爷当了皇帝,他们的日子都好过不了了。
她灰心丧气,“你这么做等同谋逆,你知不知道?”
他点头说知道,“可要定罪是定不了的,皇上猝然升遐,连一位军机大臣都没来得及宣。
当初新君即位时曾金口玉言许诺兄终弟及的,现在就算有了阿哥,只要没有诏书,照样不顶用。
满朝文武都不傻,谁会为个吃奶娃娃和六爷作对?你听我一句劝,别再管这事了,等到宫门开时宣布国丧,一切还是有条不紊的,不差这几个时辰。”
颂银知道他是为了给六爷留下足够的时间斡旋,那些阻碍他登基的不利因素必须在这之前先清除,所以她愈发担忧容实的处境。
她向外张望,风雪无边,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皇帝传位的诏书必定是有的,只不过被他昧下了,因为他和皇帝异于寻常的关系,在皇帝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几乎霸揽了养心殿的一切事宜。
她闭了闭眼,回天乏术,唯有退而求其次,“我们三个人的纠葛你是知道的,如果六爷御极,容实怎么办?”
他说:“新帝登基要稳固朝纲,不会轻易动任何人。
只要容家父子没有异动,六爷暂时不会将他们如何。
至于将来……就要看你的了。”
她心头一片惨淡,“看我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做得了,只看你愿不愿意罢了。”
他顿下来,在昏昏的灯火下盯着她的眼睛说,“我不知道六爷对你的感情有多少,你记住,要想保住容家,就不能轻易妥协。
得不到的言听计从,得到了束之高阁,人心都是一样的。”
颂银背靠抱柱勉强支撑着,“你让我出去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敢瞒着不报呢。”
他摇了摇头,“容实来得比豫亲王快,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他年轻气盛,万一做出什么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颂银脑子里乱糟糟的,蹲下来看着漫天飞雪发呆,明天会是个什么气象,她不知道。
回头看燕禧堂,窗上灯火辉煌,里面装着个死去的帝王……不知冰窖胡同的棺椁晾得怎么样了,八十一道漆肯定来不及上,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拿来先用了再说吧!
还真就关了一夜,养心殿没人敢硬闯,容实心里应该是犯嘀咕的,但不见皇帝示下,只以为他病势愈发沉疴,想不到他已经撒手去了。
次日五更,文武大臣照旧进朝房等候上朝,等来等去不见传召,终于来了一个太监,着素服戴重孝,在朝方门前跪下,悲声说:“今早寅正三刻,圣躬崩于养心殿燕禧堂。
奉太后懿旨,众臣工服丧入乾清门举哀。”
这话无异于惊天霹雳,众人私下议论也不过是圣躬违和,绝没有人料到正值盛年的皇帝就那样驾鹤西去了。
要变天了,皆是惶惶。
人群里发出悲难自胜的呜咽,整个朝房里顿时哭声四起。
毕竟十多年的相处,君臣还是有感情的。
大家的悲是发自内心的悲,悲得如丧考妣,悲得承托不住发放到手里的孝服。
内务府办差,皇帝的死和生一样,一样那么多事儿。
生是喜,死是悲,排场却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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