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凝知道她要面子,小佟在场的话,她是说不出那些脆弱的话的。
周围准备登船的旅客皆有家人送行,少则三四个人,多则七八个人挤在一起,大多哭哭啼啼,场面哀伤。
相比起来,她们俩倒是最冷清的,明明心中有千言万语,恨客轮终要离港,柔肠诉说不尽。
可两人谁也没开口,藤箱放在脚边,两双手紧紧交握,捏得掌心发出一层汗,手却仍是冰凉的,那种时刻,一切都已在不言之中了。
铁栅栏门霍然打开,耳边响彻着哨声,乘客乌泱泱地涌了进去,携着不舍的家眷,谢婉君和秦水凝手牵着手,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终是挪到了检票的船员附近。
秦水凝并未急着去排队,仍旧拉着谢婉君,俨然一副不打算上船的意思。
时光终在流逝,眼看着行人纷纷登船,谢婉君再忍不住,猛地将她抱住,秦水凝同样紧紧地回抱着,谁也不肯放手。
她今日穿了件水墨色的正绢旗袍,外面又加了件珍珠白的短褂,头上戴了顶羊毛毡帽,险些与远天的雾霭融为一体了。
海边风大,一阵风袭过,帽子被掀翻带走,她也无心去追,万般眷恋地叫着“婉君”。
谢婉君缓缓松开手臂,秦水凝还以为她要催自己上船,眼眶已经红了,不想她低头翻起手袋,万般珍视地拿出了个物件,用一绣样老派的帕子包裹着。
秦水凝正满心不解,她也没将帕子解开,而是将东西塞到了秦水凝的手里。
秦水凝亲自打开,帕子轻轻一松就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有多贵重。
那是一面嵌满螺钿的手镜,巴掌大小,镜面已经有些浊了,黄铜的底子生着淡淡的锈迹,仿佛人生的疮痍。
谢婉君低声道:“我姓谢,名镜,字婉君。
到上海后才开始用谢婉君这个名字。
这面手镜是我出生时父亲做的,上面的螺钿由族中长寿的妇人亲自所嵌,图个吉意。
我今日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像我一样,收好它,它也会护佑你,一如我陪在你身侧。
”
她这叫赠君以镜,借镜明心。
秦水凝抓紧那面手镜,仿佛带走的不是手镜,而是谢婉君。
这次轮到她将谢婉君抱住,不顾远处吹哨的船员,谢婉君则万分克制地吻她的面颊,不顾世俗的目光。
秦水凝不免心惊,已经从附近之人的脸上看出惊世骇俗的神情,倘若她们是两个洋人,断不至于遭受这些诧异的目光,可她们长着东方的面孔,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此举简直是离奇的,关系再好的姊妹也不能如此。
可在那一瞬,秦水凝也什么都不顾了,她用没拿手镜的那只手捧起谢婉君的脸颊,印上离别之吻,双唇分开后,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周遭的议论纷纷化作烟尘,她们好似只是在这个无情的夏日里相偎取暖。
不远处的警戒线已经摘下,想必除了秦水凝以外的乘客都顺利登船了,那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八分,登船的舷梯即将关闭,汽笛声响起,作最后的催促。
“到了香港记得给我拍电报。
”
谢婉君狠心地推开她,将藤箱塞到她手里,旋即不顾船员阻拦,推她上前走上舷梯,自己则立在下面,摆手命令她赶紧登船。
秦水凝缓慢地挪着步子,一步一回头看她,她今日穿了件玄黑色的刺绣旗袍,秦水凝记得,上面用银线绣的祥鹤绕梁,出门前让她加件短褂御寒她也不肯,远远看着只觉她的身板仍旧单薄,单薄得要随风而逝了。
鬈发亦已被吹乱,挂着两绺垂在额前,映着那张秾丽的脸,到底过于凄厉了些。
又迈上两级舷梯之后,常年做针线活的缘故,眼睛多少有些花,尤其遇上这种迷蒙的阴天,当秦水凝发现看不清谢婉君的时候,心底深处的慌乱骤然上涌,顶着喉管,她眯起眼睛试图分辨,却只挤出泪水,经风一吹仅剩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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