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亮走进了林场,他在树林里往山上爬,这树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小径他都很熟悉,他知道再往曙光亮起的方向爬一个多小时他就能到山顶了。
在山顶,他能望到整座牡丹。
天亮了,青蓝的天色沉积在了地平线边缘,牡丹的清晨透着放了一整夜的酽茶的色泽。
龚小亮在山顶歇了会儿,往前又走了几步,他找到了一棵枝干粗壮的山毛榉,那树上的树叶都掉光了,树枝上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龚小亮摸了摸树皮,手感粗糙。
一块树皮掉了下来。
树皮里面不知怎么是灰的,这棵树可能已经死了。
龚小亮围着这棵山毛榉绕了一圈,又在附近找了一圈,只有它看不出半点生气。
就是它了,一颗死的树上吊一个死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他就不给别的生命添麻烦了。
拿定主意,龚小亮找来些石头垒在树下,垒得够高了,他站上去踩了踩,解开了皮带,挂在树枝上压了压,比划了比划,树枝能承重,只要他踢开石头,他一定能吊死。
他扣好了皮带,把脑袋套进皮带环绕成的圈里,他闭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哭了,忍不住不停念叨着什么。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谁会原谅他?他需要谁的原谅?除了“死”
,还有谁的原谅能让他解脱?
龚小亮踢开了脚下的石头,他的喉头一紧,口齿含糊了,嘴里反复咀嚼的话说着说着变成了:“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他抓紧了裤缝,双脚不受控制地在空中乱挣。
卡擦一声,树枝折断了。
龚小亮摔在了地上。
他的脚和膝盖摔疼了,喉咙也很痛,不得不张开嘴使劲咳嗽,他吃了一大口雪,咳嗽得更厉害,他摸着脖子抓着喉咙跪坐了起来。
那根皮带还挂在他的脖子上,这皮带还是戴明月父亲的皮带。
龚小亮低着头,捂住了脸。
不知怎么,他眼前浮现出了戴明月站在他父亲床头,还有站在那位言老师先生床头的样子。
他好像能看到戴明月拔掉了他们呼吸机的插头。
那场景他没亲眼见证,但他想,戴明月面前应该有一大扇窗,窗外是日光刺眼的白天,他站在阴影里,脸上应该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他面对死亡时应该是面无表情的。
死亡,是无法触动他的。
听到他的死讯,戴明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表情吧。
人前他说不定要掉眼泪,说上几句:“唉,他怎么就这么自杀了呢?”
或者,“是我不好,我没看出他有那个意思,我应该多劝劝他,和他聊聊。”
然后他要停顿一下,等到别人或生气,或惋惜地安慰他:“戴老师,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后,他会凄惨地笑一笑,仿佛他对人世间每一个流逝的生命都会感到惋惜,仿佛他爱世间万物,因而多愁善感,因而不会怨恨。
等人都走开了……等人都走开了,他一个人逛超市的时候,会因为一瓶红酒拉长了脸吗?会因为一只手打字很慢,不耐烦地丢开手机吗?他会在得到别人给的糖果时,直接把它们丢到一边去吗?
他再要去哪里找快乐的源泉?他好像没有爱过,他能想象天堂的样子吗?
他被戴明月需要着吗?
他没死成,这难道是上天给他的安排?他还在被人需要着,他的生命暂且还有一些意义,所以他还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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