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妃房里的几个女佣知道她出去看戏总要到很晚才会回来,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们估量着他只有回来得更晚,便趁这机会溜了出去,到后面去看热闹去了。
陶妈向来不大喜欢和她们混在一起的。
今天却也破了例,她本来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着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里就剩下小艾一个人,陶妈临走丢下话来,叫她把五太太房里的炉子封上。
她捧了一大畚箕煤进去,把火炉里的灰出干净了,然后加满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铺好了。
她只要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愉快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钟摆的滴嗒,她几乎可以想象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过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红纸。
她拿起剪刀,把那红纸剪出来,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点浆糊粘上。
房间里的灯光很暗,这城市的电灯永远电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红黄色。
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那雕花的窗棂吹得格格的响。
景藩回来了。
他本来散了席出来,就和两个朋友到他相熟的一个姑娘那里去坐坐,不知怎么一来,把他给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个小白脸在那边房里,赌气马上就走了,坐了汽车无情无绪地回到家里来。
走进院门,走廊上点着灯,一看上房却是漆黑的,这才想起来,忆妃和五太太去听戏去了,想必老妈子们全都跑哪儿赌钱去了,他越发添了几分焦躁。
五太太这边他向来不大来的,看看这边有一间房里窗纸上却透出黄黄的灯光,景藩便踱了过来,把那棉门帘一掀。
小艾吃了一惊,声音很低微地说了声:“老爷回来了。”
景藩道:“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太太去听戏去了,这些人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小艾道:“我去叫陶妈去。”
景藩却皱着眉道:“不用了——这炉子灭了?怎么这屋里这样冷?”
小艾忙把那火炉上的门打开了,让那火烧得旺些,又拿些火钳戳了戳。
她低着头拨火,她那剪得很短的头发便披到腮颊上来,头发上夹着一只假珐蓝的薄片别针,是一只翠蓝色的小凤凰。
景藩偶尔向她看了一眼,不觉心中一动。
他倒挽着一双手,在火炉旁边前前后后踱了几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说了声:“拿牙签来。”
他接过牙签,低着头努着嘴很用心地剔着牙,一双眼睛却只管盯着她看着。
小艾觉得他那眼睛里的神气很奇怪,不由得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跟着就涨红了脸。
可是一方面又觉得她这种模糊的恐惧是没有理由的,她从来也不想看自己长得好看,从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
而且老爷是一向对她很凶的,今天下午也还打过她。
景藩抬起胳膊来半伸了个懒腰,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床上,道:“来给我把鞋脱了。”
他横躺在那灯影里,青白色的脸上微微浮着一层油光,像蜡似的。
嘴黑洞洞的张着,在那里剔牙。
小艾手扶着椅背站在一张椅子背后,似乎踌躇了一会,然后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过来,蹲下来替他脱鞋。
他那瘦长的脚穿着雪青的丝袜,脚底冰冷的,略有点潮湿。
他忽然问道:“你几岁了?”
小艾没有做声。
景藩微笑道:“怎么不说话?唔?……干吗看见我总是这样怕?”
小艾依旧没说什么,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门口走去。
景藩望着她却笑了,然后忽然换了一种声气很沉重地说道:“去给我倒杯茶来!”
小艾站住了脚,但是并没有掉过身来,自走到五斗橱前面,在托盘里拿起一只茶杯,对上一些茶卤,再冲上开水送了过来,搁在床前的一张茶几上。
景藩却伸着手道:“咦?拿来给我!”
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泼在褥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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