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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理说:“不找农民工找谁?现在城市里的人,谁还吃得这种苦?”
泥工做地面瓷砖,忘记塞住地漏;待我们发现,又要敲掉瓷砖;则水泥、瓷砖、工钱等等,又得支付一次。
我们找张华,张华再找经理,便只有声嘶力竭地叫嚣了:“伙计啊!
你别忘记是有合同的啊,我们要去法院告你!”
经理起初还勉强承受,到了被张华指上鼻子指上脸,腾地叉了腰,说:“好吧好吧,去告吧。
我好怕。
我的卵蛋都已经吓破了。”
张华说:“你这个婊子养的东西!”
张华到底是女人,粗话说不过男人;便拔脚跑回自行车棚,一屁股坐下,想想,觉得她从热心快肠做好事开始,落得现在是一身狗屎一身腥,也不知道怎么收场,便举了巴掌,把自己脸一打,嗷嗷地哭了。
我们又只好赶紧宽慰张华。
自然也有人,不愿意安慰张华,气鼓鼓地离开自行车棚,还留下带刺的话,说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暗地里得了好处,才鼓捣了这么一个拆烂污的装修公司。
张华又只好打自己的脸,打得面红耳赤,哭得肠断气绝。
好在时间就是时间,它总是不会停顿。
自行车棚里挂着一只圆型的石英钟,不管人间多少事,也不管张华怎样痛哭流涕,它从容不迫地走着,走着,这是一种铁定;装修工程,却也随着铁定的时间,在这乱七八糟的混战之中,渐渐完工。
电工做完了活,拿了钱,走了。
管道工做完了活,拿了钱,走了。
泥工做完了活,拿了钱,走了。
木工的活路多一些,要做的长一点,长长短短,也是陆陆续续地走了。
最后是油漆工,在日日的抱怨与争吵中,也还是要走的。
这样一些农民工,来的时候,是陌生腼腆面孔;走的时候,却千人一面,个个都是要钱的铁面孔。
花桥苑的大家,竟如送走了瘟神一般。
有一些工人,也还是吃过人家的许多香烟和酒菜,连我都几次炖了肉汤送给我家工人,不知怎么,好意没有留下一点点;几乎所有的农民工,都麻木不仁,都无一点熟面的热络,也无打过交道的客气与尊重,这比装修本身的麻烦更让我暗自心惊。
我小时候,吃夜宵,拿了搪瓷碗,跑半条街,特为要买王麻子的豆浆;那王麻子把做生意当作做生活,为人十分小意,凡吃他豆浆的人皆是他的客,回头再买豆浆便都要多给一勺;把你的碗装得满满的,还叮嘱小孩子当心,不要撒泼了,不要盯着碗走路,要看着前面的道走路。
我们小女孩,盼过年,主要原因之一是有新衣服穿。
进了腊月,我外公家总是要把裁缝请来家里,住下,为一家老少翻旧裁新,孩子们都得新棉袄花罩衣,年年请的都是去年的裁缝。
进门双方都欢喜,互相作揖打躬,我外婆必定要说:“又要辛苦你了!”
裁缝师傅也必定要回礼,说:“哪里哪里,是我又要沾您家的光了。”
我儿时的中国,就像一位家道中落,流落民间的大家闺秀,尽管此前多少年青春岁月,都是兵荒马乱饔飧不继的日子,却依然敦厚蕴藉,举手投足,皆见生活的美意。
要人见了人,有亲切;要人与人之间,有信义;做买卖是讨生活的手段,只是一个银钱的进出,没有更多意义的,更要紧更长远的,便是要把事情做出喜气与吉利来。
所以民间百姓,都懂得这么一句话,说是:买卖不成仁义在。
却说现在我们花桥苑,十六家的装修如同打了一场人民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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