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聂文彦,她是坚持不接受老扁担的。
与其说是她与老扁担拧住了,还不如说是她与自己的观念拧住了。
聂文彦索性不卖破烂了,她把破烂一一归类整理,都堆积在通向顶楼平台的过道上。
为自己的观念受难,总是大有人在,聂文彦算是让我认识了这种执著的人。
这是1998年的夏天了。
又是几场泼天的大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
然而,这一次我们小家庭遭受的破坏与损失,被大破坏与损失掩盖了。
洞庭湖涨水,鄱阳湖涨水,中原大片地域的千湖万泊都水满为患,长江的大小支流都涨水,都在倒灌长江;上游的洪峰还一趟趟赶来,长江便成了我们城市的一道悬河。
我们花桥苑人家,天天去江边看水;长江宽阔气派得一塌糊涂,果真叫人气短眼晕。
我们是不怕大水的,只是被大气象震慑。
抗洪救灾开始以后,人人都上堤去了,花桥苑只剩下老弱病残。
大事件就是这样的风起云涌,一呼百应;人人随着潮流说话和做事,身不由己地亢奋;到处看见英雄包括自己也是,振臂一呼,都气壮山河;日常的那个自己,连自己也都找不到了。
老扁担也急急赶回家乡了。
老扁担的家乡在汉川,也倒了好几个小口子,村庄淹了不少。
大水退下之后,我们花桥苑人家,开始捐献救灾物资;一波一波地捐献,从棉被棉袄到毛衣毛裤,再从毛毯秋衣到床单衬衣;捐献到单位,也捐献到居委会;街头的捐献站,也跑去捐献;家里翻了一个底朝天,陈谷子烂芝麻都翻出来了;几十年前的呢子中山装,绣花棉袄,还要它做什么呢?如果这一次长江真的倒了,武汉淹了,还要什么东西?物质果然就是不重要的,果然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大事件带来了大气魄,我们花桥苑人家,捐献热情持续高涨,接近疯狂。
老扁担回来以后,大家也把衣服鞋袜被子枕套什么的,纷纷地抱了出来,塞满了老扁担的箩筐,再要他赶紧挑回乡下去;老扁担赶紧又往家乡跑,整日里嘴巴里像在念经,尽是“谢谢”
两个字。
大事件终于慢慢隐退,人们的非常热情也慢慢平复,日常生活又慢慢主宰了岁月,不过,日常生活不再是往日重现,是新的日常生活了,经历总是有用的。
老扁担再从乡下回来,与大家熟人熟面地有一点像亲戚了,他的目光不再死死盯在地上,也可以与大家一问一答地对话了。
老扁担箩筐里还挑来了一个小男孩,黑得泥鳅一般,精瘦,脖子格外细长,浑身都是野兔的机警与惊悚。
我们花桥苑的人,看见了小男,孩,觉得有趣,就问老扁担:“你孙子?”
。
老扁担答:“我孙子。”
“几岁?”
“三岁。”
“三岁最好玩了。”
“三岁是好玩。”
“孙子叫什么?”
“都叫黑泥鳅。”
三天以后,黑泥鳅就和胖丫熟了。
胖丫牵着黑泥鳅的小手,逢人就说:“黑泥鳅还会唱《走进新时代》呢!”
人说:“黑泥鳅唱一个。”
胖丫就说:“唱!
黑泥鳅,唱了给你喝可乐。”
黑泥鳅就绞一绞小手,忽然昂头,开口便十分地高亢气壮:“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率领我们走进新时代,高举旗帜开创未来——!”
黑泥鳅舌头有一点大,偏是要努力吐词;还受自己气韵的感染,最后要握起小拳头,举起胳膊向天空,拖腔一直要拖到气尽;把听歌的人们心疼得,直抢过去搂在怀里,笑得死去活来;然后,就给黑泥鳅可口可乐、雪碧或者果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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