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羡攥着药丸,手心里汗津津的。
在步蕨的目光下,他憋出一句很久之前就想对步蕨说的话:“师父,叶汲他对你不怀好意。”
步蕨的反映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
那口气就像是提前看了天气预报,知道明天是下雪还是打雷一样,说完他看了一眼窗外深邃的崇山峻岭,向卧室走去。
“……”
沈羡急忙忙地追过去,差一点就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牵住步蕨的袖子,手伸到一半他想起自己已非亦步亦趋跟在步蕨身后的小童。
望着那只手,他和被什么烫到了一样缩回手,低声问,“那师父为什么还……”
他想起叶汲刚刚在他手上落下的那个吻,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像步蕨这种看似温和实则淡漠疏离的人,会纵容一个人在自己身边这么无法无天吗?
沈羡所了解的步蕨是一个克己而内敛的神祗,在人和神的距离没有现在这么遥远的时候,步蕨也和凡人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哪怕是和自己的几个徒弟,哪怕是最得他宠爱的徒弟迟乐。
沈羡突然发现,唯有叶汲对步蕨是与众不同的。
无论叶汲闯下多大的祸,犯下多大的罪孽,甚至敢逾越雷池,厚颜无耻地贴近步蕨,步蕨给予他的始终是原谅。
当一个人无条件地包容一个人,那个原因已经呼之欲出了,哪怕当时的当事人自己都没有发现。
“你是个聪明孩子,”
步蕨微笑了起来,满怀感慨地看着自己的大徒弟,“三个徒弟中你师妹迟乐天赋平平,后来虽然悟出自己的道心但境界始终有限;你师弟楚乐好逸恶劳,沉迷于俗世里的商贾之术;只有你天资出众,最早悟出道心也得到了我大部分传承。
我也一直将你视为我的传人,从前是,现在也是。
阿羡,我说这么多只想告诉你,过往已逝,不必介怀,我从未责怪过你。”
沈羡没有说话,他的脑海里翻涌过无数的念头和话语。
这漫长到无边的一千八百年里,他试想过如果时光重来,又或者步蕨没有死,他该如何去挽回这一切。
是悔不当初自己没有听从他的劝诫,还是根本不应该离开载川下山历练。
最终,他茫茫大雾的意识里只有步蕨的那句话——“我从未责怪过你”
。
“你可能自己没发觉,你的性格和叶汲有相似之处。”
步蕨不等他否认,又继续说,“那时候的你,为了含冤而死的知己将生死抛诸脑后,以一己之力斩断龙脉。
这实际上和当初叶汲看见被填埋的沧海众生,一怒之下淹没天地,几乎没有区别。
要说区别,那就在于叶汲他有野兽般的直觉,把握住了他大哥和我的底线,还有那一点愧疚。
他很狡猾,很会利用我们对他的那一点愧疚,为自己争取到一线生机。
而你,恰好欠缺了他这一点灵活善变。”
沈羡被他说得无言以对,许久他抬起低垂的眼睑,平静地注视着步蕨:“一开始是愧疚,后来又是什么让师父屡屡为他打破自己的原则,赦免他大逆不道的罪行呢?”
步蕨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发现这时候的沈羡又有些像自己,他突然生出种难以启齿又微妙的感觉,沈羡就像是他和叶汲的孩子一样。
只不过继承到的是缺点还是优点,就另说了。
他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那姿态和当年教他们经文符咒时毫无二般:“你应该已经知道,神祗并不是完美无缺,而天地也并非永恒不变。
日月星辰,江海山川,无时不刻不在迁移流变。
百年沧海桑田,千年斗转星移,再高耸的山峦有朝一日也会为河海所倾,神祗会产生私欲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步蕨叹了口气,“我比较奇怪的是,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徒弟出了事,到现在怎么也没过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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