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他的眉头蹙得更紧,彷彿一根弦,再不鬆开,就要绷断。
叼著的烟太久没吸,烟灰积得太长,终于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纷纷落下,和那些无处不在的灰尘一起浮飘在剧场的空气中。
他的语气缓和一些,不情不愿地退后一步,已经是最大程度的退让:「那就之前说的演。
你的那些演法,统统是些什麽鬼。
」
语气中的轻视看起来并没有如何伤害到她,灯光下她的脸色有点发白:「你带我上舞台,是要一个活人,不是木偶。
戏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的。
我站在这里,是演你的角色不假,但也是我,是我给予她血肉和灵魂!
」
她的语气渐渐激昂起来,红晕冲上她的脸,她张开双手,好像面前就是所有的观众,而她在自己的领土之上,就像固执的骑士,分毫不让:「你口口声声说剧本是你的事业你的生命,同时你却毫不在意地践踏著别人的心血和努力。
你根本不是要一个演员,你是要一个牵线傀儡,按照你的章法和尺度,去重现你心中完美无缺的演出!
你……」
他冷淡地打断她:「我没时间和你废话,你不要演,就走,角色让出来。
你既然有丰富的灵魂,就用这些灵魂去温暖其他角色吧。
」
她的脸色煞白起来,死死盯住他,好像在看什麽怪物,又像是在寻找什麽阴影;而他彻底不再理会她,钢笔划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似乎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刚才过去的那场平和的争执不同于以往那些看似激烈到令外人不敢踏入的争吵。
这一次之后,他再也不需要她,彻底地选择放弃她。
就像一个断线的傀儡木偶,她自己站了起来,他却离开他了。
那一瞬间她似喜还悲,多年前的记忆刹那奔涌而上,她试图去回忆起这些年来她一直私下保留的感情,那些无可言状的敬畏和感激,那些不厌其烦的退让和妥协,她以为他都不知道,又庆幸他不知道,谁知道,到头来,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些年来她是他生命中的许多角色:不遗馀力提拔的女演员,最坚定和最忠实的演绎者和追随者,甚至于他的缪斯。
她忍受著他的严格、苛刻、和暴躁,辛苦地追在他后面,因为她知道他从来不会停下来等待。
这样过了这些年,在她终于以为稍稍可以平视他的时候,一切烟消云散。
她就真的镇定了。
「你不是为了让我成为一只木偶才写这些戏的。
你只是不需要我了。
」
那是他们之间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脚步声远去许久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
舞台空了,灯光依然强烈,她离开时扬起的灰尘散在光束中,还没有完全落下。
不管过了多久,舞台依然在这里,一个人离开,很快就会有其他人站在灯光下,继续著尘世间的悲欢离合,接受欢呼和掌声。
他就怔怔看著,如此镇定又如此专注,像是在等待某一个时刻,舞台上再一次站上某个人。
这个片段不长,谢明朗自认为看懂了,一时呆在原地,不知该做出什麽表情。
他盯著舞台的方向兀自出神,半天不见到言采站起来,定在座位上一样,倒是见片场的工作人员都往他的位置上看,表情各异,说不出的古怪。
过了一会儿陆长宁比了个手势,摄影关了机器,灯光熄了灯,人也慢慢退去了,只留下甚是昏暗的两排壁灯和依然坐在原地的言采一个人。
有工作人员从谢明朗身边经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正要问个究竟,好在后面跟上来的某个剧务知道谢明朗今天过来的事情,拍了拍前者的肩膀,低声解释了一下,又把谢明朗一个人留了下来。
不过谢明朗根本无暇分顾其他,他见言采伸出手,捂住眼睛那一块,肩膀微微颤抖,终又石塑一般归于沉寂。
瞬间无数念头急速闪过脑海,又空荡荡归不到实处,落在心口,好像一团团理不清的尘网。
谢明朗心中蓦然一沉,又在下一刻苦笑著自问,难道你自己也要被这几分钟的片段带得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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