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头顶落下一个惊雷,戴圣言浑身大震,缓缓望向夏侯潋身边站着的沈玦。
飒沓秋风之中,青年立于堂下,腰系鸾带,肩绣腾蟒,周身皆是鲜艳的锦绣,却掩不住眉间霜雪,眸底哀凉。
是了,天底下哪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记忆里那个倔强的孤弱少年与青年重合,原来他那个天资聪颖的小徒弟没有死,他从死地里逃了出来,成了大岐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沈玦。
他颤抖着撑起身子站起来,咻咻地喘气:“你……你……”
满堂皆惊,片刻之后,纷纷哗然。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张目结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沈玦看着老人从堂上一步一步挪下来,走到他的跟前,他看见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网巾底下掖着白发,几根银丝垂下来,在天光下几乎透明。
老人站在他的面前,一寸寸端详他的脸,仿佛要从中找到过去的影子。
那苍凉的目光仿佛无形的箭矢,直直刺入他的心窝。
他躲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没能逃掉。
他觉得他是一只入了幽冥地府的鬼魂,怕光也怕人,可终有一天他还是要返回人间,在天光和故人的注视之中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仿佛命中注定。
沈玦垂下眼眸,嗓音哑得仿佛揉了数不清的沙,“没有什么谢惊澜,戴大人,你的弟子已经死了,我是沈玦,是您要审的罪臣。”
“少爷!”
夏侯潋大喊。
戴圣言低下头,看向地上跪着的夏侯潋,颤声道:“你呢,你是谁?”
“夏侯潋,先生,我是夏侯潋!”
他转过身,在戴圣言脚边叩拜,“十二年前,魏德收买伽蓝刺客,灭谢氏满门。
督主死里逃生,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从南京一路北上,差点饿死街头。
昔年魏德当权,只手遮天,即便是您,当世大儒,门生无数,力陈二十四条,叩天阙,击天鼓,尚且不能要他性命!
这滔天血债,除了认贼作父,如何索偿?”
戴圣言浑身颤抖,老泪纵横,双手扶上沈玦的手臂,恨声道:“为何不来寻我!
至少,我可以给你一处安身之地啊惊澜!”
“伽蓝刺客虎视眈眈,督主投靠您,便是为您招来杀身之祸!
先生,您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如何能抵挡刺客千里追杀!”
夏侯潋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先生,前进是死,后退是死,唯有堕入深渊,方得活路。
若是您,您要怎么选!
夏侯潋斗胆,问一句先生,茫茫世间,安有纯善无邪,安有极正无恶!
?不为善,不为正,便活该去死么!”
举座皆默。
没有人会想到,阴狠狡诈的东厂提督竟出身清流世家。
更没有人想到,他的身上竟背负着如此血海深仇。
座中诸臣,有不少曾与谢秉风同朝为官,一同吃过席面,一同狎过优伶,酒足饭饱,也曾互称一句世兄老弟。
若论资排辈,沈玦当唤他们一声世叔。
寂静之中,沈玦撩袍缓缓跪了下来,解开颌下组缨,摘下描金乌纱曲脚帽放在地上,深深磕了下去。
他什么话儿也没说,只静静跪着,手肘间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庞,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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