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爱与恨都很简单,久而久之,便常有弟子聚在一起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
晏灵修不是不知道,只是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无伤大雅的流言——那时他刚刚得知了阎扶的存在,既想不到办法摆脱他,也还没有在后续的漫长年月中学会无视他,于是尽管表面装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却总会被对方三言两句就勾得心神不宁。
他怕被别人发现端倪,就躲起来不见人,有时藏在后山的小溪边,有时会解开系在岸边的乌篷船,飘飘荡荡晃倒湖心,藏在遮天蔽日的荷叶荷花底下,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晏灵修陪着小小的自己,许多已经淡忘的回忆也随之浮出水面,生与死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慢慢想不起自己的过去和来处。
那天他做完功课,恹恹地不想理人,走了很远的路,遇见一棵正值花期的梨花树,足有丈把高,满树繁花密密匝匝,如同一朵飘落人间的白云,春风吹过,香风袭人。
大抵美好的事物总能抵消一些不愉快,晏灵修绕着梨花树欣赏了片刻,便临时改变了主意,认定了这个新的“庇护所”
,攀着树干爬了上去。
满树梨花窸窣一阵,很快又重归平静,细碎的光影透过茂盛的树冠披洒下来,随着时间流逝慢吞吞地向另一侧推移。
晏灵修依稀想起以前似乎听别人说过梨花是可以吃的……幼年的记忆如同盖在磨砂玻璃底下的标本,是谁说的,滋味如何,这些他都想不起来了,但却不妨碍他被勾起了好奇心,就近摘了几瓣尝了尝。
“幼稚。”
阎扶嗤之以鼻。
晏灵修没理他,叼着两朵花,觉得这体验新奇极了。
他这会儿不到九岁,还去不掉天性中的小儿心态,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片刻都等不得,于是不假思索地挽起袖子,决定多摘点回去,蒸了当宵夜吃。
来自千年后的厉鬼看着这一幕,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原来他也曾有过这么天真的时候么……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梨花树的枝干和它开出的花一样,细细瘦瘦的,不够遒劲有力,虽说能容纳一个身量不足的小孩子,但想在里边动来动去却是有些勉强了,被他一顿摆弄,摇动得簌簌作响,终于吸引来了旁人的注意。
“谁在上面?”
声音很青涩,却似曾相识,坐在孩子身边的厉鬼心头一悸,冥冥中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忽然生出几分不讲道理的亲乡情怯,来势汹汹地罩住了他……他怀着一种近乎于恐惧的期待,看着幼年的自己被这突兀一声吓了一跳,手一松,兜在衣袍下摆的花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阎扶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他的机会,讥诮地“哈”
了一声。
近在咫尺的夜宵付之东流,被吓到的原因也不是多么体面,两厢叠加,晏灵修便忍不住有些气闷,不过他在伪装这一方面确实天姿卓绝,不用人教就已经初步自学成才,所以很快就定了定神,收拾出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拨开花枝向下看去。
那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背着一柄桃木剑,眉眼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描画出来,只是比他印象中的稚嫩许多,还没有到长开的年纪,但他犹如一根翠竹般站在那里时,却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沉静,从人到剑,都是一流的君子之材。
天色杳冥,落日还未完全转到山的另一面,月亮就幽幽地升了上来,穹顶似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宁静而广阔的青蓝色,暗沉沉的,月亮就是悬在其中的一轮宝镜,伶伶仃仃,可望而不可及。
孟云君提着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好奇地仰起头,面孔在莹莹橙光的映照下越发清晰,隔着上千年的光阴,蓦地撞进他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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