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又撞见了他!
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
那男子果然问道:“赛姆生太太,你这就要回去了么?”
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笑道:
“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难免有点憋得慌。
本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
二表婶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
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
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间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五斗橱,碗橱。
碗橱上,玻璃罩子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
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
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
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照相簿来,里面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一张,想是怕她敲诈。
我们又看见她的大女儿的结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再度结婚的照片。
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赛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
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渐渐的她学会了向摄影机做媚眼。
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
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
染了头发,低低的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
体格虽谈不上美,却也够得上引用老舍夸赞西洋妇女的话: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
皮肤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润,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她的童年时代是极其艰苦的,似乎自相矛盾。
赛姆生太太的话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了”
的时候,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
赛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道:“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还没把箱子收起来。
我一个人哪儿抬得动?年纪大了,儿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
我觉得义不容辞,自告奋勇帮她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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