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今天因为时间已晚,一只也见不到,但在倒塌了砖石缝里长着长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
这家将穿着洗旧了的宝蓝袄,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级的最高一层的台阶上,手护着右颊上一个大肿疮,茫然地等雨停下来。
说是这家将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
照说应当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辞退了。
上边提到,当时京城市面正是一片萧条,现在这家将被多年老主人辞退出来,也不外是这萧条的一个小小的余波。
所以家将的避雨,说正确一点,便是“被雨淋湿的家将,正在无路可走”
。
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影响了这位平安朝家将的忧郁的心情。
从申末下起的雨,到酉时还没停下来。
家将一边不断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样过--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里似听非听的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而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黄昏渐渐压到头顶,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
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上扔掉。
倘若不择手段哩--家将反复想了多次,最后便跑到这儿来了。
可是这“倘若”
,想来想去结果还是一个“倘若”
。
原来家将既决定不择手段,又加上了一个“倘若”
,对于以后要去干的“走当强盗的路”
,当然是提不起积极肯定的勇气了。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又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夜间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风同夜暗毫不客气地吹进门柱间。
蹲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
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
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
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疤。
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
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
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
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
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
这些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骼臂,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
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一股腐烂的尸臭,家将连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间,他忘记掩鼻子了,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婆子。
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秀长,量情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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