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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真相,沈涵用自己近二十年的少年时光,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挣扎着接近它,接近的时候,也发现,其实意义全无,妈妈、爸爸、外婆,先后地离他而去,而他的少年时代也早已经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刻笔直落地,无处追寻。
这一天,沈涵捧着外婆的骨灰盒,跟陌生的亲戚们一起坐在长途汽车上,回乡下去安葬,外婆是在乡下长到的,抗战的时候从那里划船逃到上海来,黄浦江上到处都是爆炸的炮弹,然后在租界的精神病院里面装疯子,躲过一劫又一劫,现在终于又是回去了。
沈涵从打开的车窗闻到外面田园的味道,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和尚的念经声和亲戚的哭泣声。
他才感到,他成长记忆中的无数个夏天变得黯淡起来,渐渐地面目模糊,直到退出视线,再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永不在回来。
当晚,他就赶了最后一班的长途汽车回到上海。
深夜,打开铁门,焚香缭绕的气味依然久久不散去,而天井里面的盆景都已经彻底枯萎。
第27节倒塌、倒塌、倒塌(上)
可可在卫生间里面化妆,她已很久没有正式地出过门,那些胭脂口红的都被闲置在镜子边上,现在她画唇、描眉,一道步骤都没有少去,然后把衣橱里面整个夏天屯着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试了试,又重新叠好,放回去,心情很散漫。
而九月初的天气,外面丝毫不见凉意,连风都没有,一切都已静止。
晚上,是大维在U2酒吧的演出,她要和小俏一起去看,她们总得一起地去面对一些事情,哪怕这件事情非常非常的愚蠢。
而夏天将要结束,她们都过得疲惫不堪,有的时候,她们只想坐着,任凭人群从面前走过。
她们在四季新村的门口见面,小俏穿着黑色连衣裙和红鞋子,她漂亮,站在任何的地方都能够脱颖而出,已是夜晚,周围飘着清淡的空气和清淡的云,宛若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即将来临。
这天晚上U2酒吧里面聚集了很多的人,是很少有兴隆生意,一些人站在门口抽烟,他们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每个进去的人,可可和小俏从烟雾中穿过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口哨声,而里面,啤酒的香味和香艳的音乐扑面而来,弥漫开来的灯光,可可一眼就看到了大维,这个人好像已经是个陌生人了,虽然在这些日子里面她曾经多次想起他的脸,近在咫尺,可是却跟眼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她的眼睛有点湿润,只好紧紧地握着小俏的手,冷气冷得她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只能看见大维在台上的来回走动,却无法听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了。
在台上,大维握着话筒站在舞台的边缘,他弯下身体凑近底下的女孩子们,女孩子们,她们还是这样妖冶的打扮,在摇滚酒吧里面几乎就是这样地一成不变,走掉一批又来了一批,低腰的牛仔裤,大片大片裸露的背脊,手臂,她们拥在最最前面,拼命地跳着摇头舞,而可可从来没有像这样平静地看大维的演出,过去,所有酒吧里面的女孩子们似乎都是她的敌人,她们在随时准备着要冲上去勾引走她的小情人,她总是紧张,提防着所有的面孔,紧紧地注视着大维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女孩子,时刻准备着要走上前去把她们赶走,她们涂了过多粉的面孔,她们身上晶莹的闪片。
而现在可可终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大维从台上用一个夸张的姿态跳进了底下的人群中,尖叫突然响了起来。
可可在匆促的人群中回过脸去,她却在小俏的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来不及看清是谁,就突然消失掉了。
演出的中场休息,可可去洗手间,她挤过拥挤的窄小的走道,有很多面目模糊的男孩女孩并排地靠在那里的墙壁上面抽烟,可可低着头,从他们中间钻出一条很小的道路来,突然她感到被谁从身后紧紧地抱住,烟味和香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只在唐突了一分钟之后,她的身体就对拥抱做出反应,她几乎要停止呼吸,紧紧地贴近他的身体,大维,已快要变成陌生人的大维,此时在拥挤的走道里面从背后抱住了可可,在她的耳朵边上说:“宝贝,你来了,我等你很久,刚才在台上我都在找你。”
可可突然又觉得恶心,她猛得推开他,周围的人群小小的骚动起来,大维又抱住她,靠在墙上,他的脸离可可那么地近,可可闻得到他呼吸里面熟悉的酒气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这时候台上的鼓手叫着大维的名字示意他过来,于是他迅速地放开可可,走向了舞台,可可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面孔,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而她为什么依然面孔绯红,眼眶湿润。
她们两个提前离场了,听到身后的大维说:“下面是翻收音机头的歌。”
可可想,现在的酒吧里面一定是非常地安静,所有的人都会静悄悄地停下来听台上的大维唱收音机头乐队的歌,他的声音可能没有那么地凄糜,可是也足够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汗涔涔的背脊和手臂们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森林里很安详,所有的鸟都收拢了翅膀,只有树叶子在簌簌地抖动着,一种悠远的蜂鸣声从屋檐底下扩散开来。
而他们真的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么,他们真的都能够这样勇敢地走出去么?
可可和小俏坐在酒吧附近的柴爿馄饨的摊子边上,木头的长条板凳松松欲坠,刚刚出锅的馄饨,上面漂着葱花、麻油、蛋皮和紫菜,小馄饨,透明的皮,一小撮肉馅子。
她们继续喝着从酒吧里带出来的啤酒,都不说话。
小俏突然说:“我一点不爱他,不喜欢他,从来不曾。
可可,对不起,也只有你,我能够这样地对你发脾气,毫不留情地伤害你,只有你了,就好像那个时候,你用烟屁股狠狠地烫自己的手臂一样,是一样的,你原谅我么。”
可可笑,摸摸小俏的手臂,凉凉的。
这时候,突然从边上另一条U2酒吧背后的弄堂里面传出来一阵撞击的声音,和沉闷的喘息声,一排停放在弄堂里面的自行车轰隆隆地倒地了,在黑夜里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可可和小俏扭过头去看,漆黑一片的弄堂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她们两个人的心都越来越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她们听到弄堂水塘里的积水被溅了起来,而有越来越粗重的呻吟声,混合在一起,喘息着,爬起来,撞击。
小俏突然紧紧地抓住可可的手,她们俩的手都在这个夏天的夜晚变得冰凉起来,紧紧地抓着,小俏说:“我怎么觉得那个声音像是沈涵的。”
这时候,可可已经站了起来,拉着小俏往弄堂的方向跑去。
她们在弄堂口驻了步,一只灰色的老鼠从她们的面前滋溜一下窜过去。
看不清楚人影,只到看到在地上扭过一团的两个人,衬衫被撕裂的声音,一辆卡车从她们身后开过去的时候,头顶的一盏橘红色路灯突然亮了起来,她们同时看到被压在下面的那个人,抬起一张惊惧的脸来,他的脸上流了血,整张脸已经变得血肉模糊起来,是沈涵,是沈涵仰起血肉模糊的脸,被突然亮起来的路灯弄迷的眼睛,他用手去遮挡,而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背对着她们,他已经打人打疯了,歇斯底里地用肘部撞着沈涵的脸,他是疯了的,喉咙里面发出轻微的怒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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