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向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撑着桌子,问:“倪辉,我妈叫什么名字?”
倪辉抬眼,眉头仍然拧着,眉心深深一条痕,眼尾有被岁月压坠的眼纹,眸色在暗光的屋里显得黑沉,道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他有暴戾凶恶的一双眼。
他看齐向然,像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像看一尾搁浅的嫩鲸。
他笑了。
“你今年多大?二十有了吧?”
他慢慢说,极富耐心地,“二十年前睡过的一婊子,花花?露露?丽丽?这么多名字,换成你,你记得清吗?”
齐向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拳头却越捏越紧,紧得指甲都掐进掌心。
“二十多年了,”
倪辉拉长声调,像叹气,而后竟然露出几分苦思追忆的表情,“真忘了。”
“忘了。”
齐向然低声念这两个字。
倪辉无赖地笑一笑,拿着块西瓜转身出门,边啃边对他摆手:“对咯儿子,早忘啦。”
似乎在原地站了太久,再瘫开手时,掌心已经被掐出好几个弧形的深痕,黏腻的汁水干巴巴地沾在上面,像他得到的搪塞回应。
他其实并不打算偃旗息鼓。
对于他妈妈,那个被人人称作“婊子”
的女人,他曾在知晓她身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她失去探究心。
甚至他急于逃避,急于撇清,毕竟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愿意做从一个妓女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也没有人会愿意成为一桩自己母亲出卖皮肉身陷泥潭的铁证。
更别提了解她的姓名,了解她的过去。
齐向然自认不是一个多高尚多有本事的人,他爱钱,爱奢侈品,爱玩游戏,爱一切让他感觉新鲜快乐的东西,逃课打架抽烟喝酒飙摩托,打上坏孩子标签的事情他没一件不做,身无一技之长,在学校学习也并不努力。
倪辉总骂他是二世祖,他从不反驳,因为他的确是,他有很多被金钱养出来的习惯,以前做少爷的时候不觉得,后来才发觉这些习惯恐怕都是臭毛病。
有人兜底,有钱兜底,他才无所畏惧。
可那是从前。
从前他是新南市优秀企业家的独生子,他拥有太多东西,他被众星拱月,他呼朋唤友纸醉金迷,他伸手能碰到天上的云,从前他没有这么多悱恻的心绪,金池里养出来的龙鱼可以不需要想得太多,能永远在金池里扑腾就行。
结果有朝一日,他突然发现他不是这方池里的龙鱼,他只是一条灰溜溜的过江鲫,被亲子鉴定撕开伪皮,从天上陡然跌空,坠离那些幻梦一样的浮光掠影。
好吧,他齐向然不是个放不下的人,也不做觍着脸贪图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那种事。
他几乎是完全主动性的,用全力适应了这一切,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至少他饿不死,至少还有个能勉强叫做“家”
的小院在地面上接着他。
可他原来竟然不止不是齐家的亲儿子。
如同崔父所说,他是个野种,是个亡故妓女的私生子,他生在无人问津的罅隙里,他的来处扑朔迷离。
于是他意识到,啊,他连条过江鲫都不是,他只是一片轻飘飘孤零零皱巴巴的浮萍,太过轻,以至于从天上怎么坠都坠不到底。
他从空中看下坝村这些庸碌渺小的人,他甚至不如他们,他无足轻重到像一颗灰尘。
可是浮萍和灰尘也该有一个来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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