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会带她出去走走,坐在他肩头。
看木头人戏,看耍猴戏,看压路机,蒸汽船一样的烟囱,有个人驾驶,慢悠悠的在铺整的马路上来来回回航行。
周围蒸腾出毒辣的沥青味,琵琶倒觉得好闻,因为这是上海夏天融化的气味。
有时遇见了卖冰糖山楂的,一串串油亮亮红澄澄的山楂插在一只竹棍上,小贩扛着竹棍像是京戏里的武生的红绒球盔冠。
偶而王发会自掏腰包买一串给她。
“王爷,你不送帖子给我看么?哪天给我看看好不好?旁边没有人的时候?”
琵琶坐在他肩头上恳求着,可是他像不听见。
有天深夜榆溪突然回家来,坐在楼下房里。
琵琶没听见声响,可是早晨醒了,老妈子们才在梳头发。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何干披着白发立在穿堂的衣柜小镜前,嘴里咬着一段红绒绳绑头发。
顶吓人的,长长的红绳从腮颊垂下,像是鬼故事里上吊自尽的女人的舌头。
她还不知道她父亲在家里。
慢慢的听见有人说话,声气倒轻快,老妈子们低声叽喳,像柠檬水嘶嘶响。
“不回那儿了。
叫人去收拾衣服烟枪,班竹玉烟嘴那一只。”
王发到小公馆去把东西拿了回来。
“她说告诉你们老爷自己来拿。”
他跟志远说,“我就说姨奶奶,我们做底下人的可不敢吩咐主子做什么,主子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是奉命来拿东西的,拿不到可别怪我动粗,我是粗人。
这才吓住了她。”
“她一定是听过你在乡下打土匪。”
志远说。
“老爷老说我脾气不好。
她要把我的脾气惹上来了,我真揍她。
她也知道。
就算真打了她,也不能砍我的脑袋。
打了再说。
我要是真打了她,老爷也不能说什么,是他要我无论如何都得把东西拿回来。
这次他是真发了火,这次是真完了。”
他反复说了好几天,末了榆溪自己回姨太太家,把衣服和班竹烟枪拿了回来。
榆溪只有在祭祖的时候才会回大房子来,小公馆是不祭祖的。
看人摆供桌,他在客室踱来踱去,雪茄烟飘在后面,丝锦袍子也飘飞着,半哼半吟小时候背的书。
檄文、列传、诗词、奏摺,一背起来滔滔汩汩,中气极足,高瘦的身架子摇来晃去打节拍,时常像是急躁的往前冲。
无边六角眼镜后纤细的一张脸毫无表情。
琵琶与他同处一室觉得紧张,虽然他很少注意到两个孩子。
有次心情好抱她坐在膝盖上,给她看一只金镑,一块银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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