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孟春芳晓得,李家三妹妹根本不在意县里的流言,私底下的她,快活自在,比她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们过得舒心多了。
她去乡里的学堂念书,学圣人道理,她能读书写字,会打算盘、记账目,知道怎么看天象,明白为什么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东南西北风从何而来,记得历朝历代的变迁更替,懂得许许多多县里的小娘子们不曾听说的东西。
孟春芳曾不止一次看到李家三妹妹在树下抄写账目,清算钱款,李家的下人在一旁殷勤服侍,俨然把她视作正儿八经的当家人。
县里的闺秀们顾忌名声,很少和李家三妹妹往来,三妹妹根本不在乎。
她很少呼朋引伴,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玩得热火朝天。
有时候李家大郎使坏心眼,趁她踢毽子时,故意把毽子扔到桂花树上去。
她也不生气,搬来一张方凳,踩在凳子上,挽起袖子,自己去够高处的枝杈,找到毽子,利利落落往地下一蹦,继续玩她的。
有时候她会头包布巾、穿上罩衣,和丫头一起打扫屋子、整理宅院。
她常常和丫头、仆役们说说笑笑、关系亲密,但等到她站在院子当中指挥仆从时,李家的下人个个都乖巧恭顺,一点都不敢轻慢她。
李家伯伯从外面回来,她会笑嘻嘻迎上去,端茶倒水,问东问西,父女俩有说有笑。
每一次都会让孟春芳心生羡慕:孟举人不苟言笑,从来不会和她闲话家常,偶尔主动找她说话,不过是教导她务必要本分规矩,不能丢了孟家人的脸面。
父女不像父女,更像是严师和学生。
孟春芳总是在想,如果李家三妹妹是自己的亲妹妹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和三妹妹一块儿说笑玩耍,形影不离,白天一张桌子吃饭,夜里一张床上困觉,两人可以躲在被子里,说上一夜的悄悄话。
她会把三妹妹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每天看她欢笑,自己就像是喝了一大盅蜜水儿,心里甜滋滋的。
可如果李家三妹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母亲怎么可能容忍她不缠小脚?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父亲又怎么可能松口让她去乡里的学堂念书?
她只会和自己一样,在日复一日的幽居中渐渐磨平棱角,从一个鲜活洒脱的三妹妹,变成一个畏手畏脚的李三娘。
从此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言行举止,一颦一笑,都像是用最精细的尺子一寸一寸丈量出来的,丝毫不错。
每次想到这里,就像兜头一盆雪水淋下来,顷刻间,便把孟春芳的满腔希冀冻成一丛丛锋利的冰凌,刺得她鲜血淋漓。
她羡慕李绮节的一切,但心里也明白,李绮节的自由,并不是白来的。
不是县里的闺秀们容不下李绮节,而是她主动舍弃了融入的机会。
她把自己置于一个不容于世的位置,才能自自在在、随心所欲,才能笑看他人的指指点点,始终傲然屹立,不为所动。
想成为和李绮节一样的人,就必须放弃许多东西·,有舍才有得。
代价实在太大了,孟春芳付不起。
索性老天待她不算太差,她不敢做的,李家三妹妹能够做到,她不敢想的,李家三妹妹也做到了。
虽然实现心中所愿的人不是她自己,但能看到一个活得像夏日繁花一样蓊郁灿烂的李家三妹妹,让她知道天下之大,不是所有小娘子都像自己一样懦弱,总有小娘子敢于活出自我,就足够了。
所以孟春芳一直对李绮节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她笃定李绮节不会出卖自己。
望着孟春芳满溢着希望和信赖的双瞳,李绮节有些受宠若惊,她不明白孟春芳对自己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莫非是因为选秀太监进城那晚,自己美人救美了?
她掩下心头疑惑,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孟姐姐宽心,有什么话,你照实说便是,我不会对外人说的。
“
心里却暗暗道:孟姐姐都病入膏肓了,先听听她的心病到底是什么,至于能不能对外人说,还得看孟姐姐的心病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必须和孟娘子他们商量的大事,她可不会乖乖遵守诺言。
反正孟娘子也不算是外人嘛!
孟春芳徐徐舒了口气:“大郎他,在不在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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