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申时三刻,日薄西山,云霞轻拢,院内的丁香树披着一身璀璨晖光,静静矗立。
竹竿上晾了几件男子的外袍,在晴朗的日头下曝晒一天,衣袍已经干透,一个梳辫子的小丫头踮起脚跟,把衣裳一件件叠整齐,陆续收进竹篓里。
杨娴贞头梳桃心扁髻,簪双股银素钗,戴金丝狄髻,穿一件香纱地纳绣萱草石榴纹褙子,银红细布交领袄,毛青布百褶裙,坐在窗下,手里正飞针走线——她想给丈夫孟云晖做一只招文袋。
孟云晖是文官,每天去衙署报道,少不了要随身携带笔墨、文具、印章和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他不讲究,不管是文具还是碎银子,一股脑往衣袖里的小兜塞,要用的时候,掏掏摸摸,得翻找半天。
不仅不方便,还容易遗失物件。
杨娴贞从小苦练女红,府里绣房的婆子都没她手艺好,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就把招文袋做好了,里层是皮革,外面是坚韧耐磨的厚布,没有绣上花纹,朴素大方,孟云晖应该会喜欢。
鸭蛋大的红日渐渐坠入翠微群山之中,罩在窗前的光线越来越暗淡,杨娴贞把招文袋放在雕刻福庆如意纹小炕桌上,幽幽地叹口气。
她是庶女,姨娘年老色衰,早被父亲忘在脑后,她性情愚笨,不会甜嘴哄长辈喜欢,也不受父亲喜爱。
太太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窝半大小子,闹得她天天犯头疼,实在没有精力照管庶出的儿女,干脆让各房姨娘自己教养子女。
她跟着姨娘长大,学着姨娘怎么讨好太太,怎么和府里的管事媳妇打交道,怎么在各房姨娘哥哥们的纷争中明哲保身。
那段日子,憋屈是憋屈,但她们母女相依为命,过得很快乐。
十一岁那年,姨娘对杨娴贞说:“贞儿,你不能再学我了,我生来下贱,只能给大官人做小老婆,一辈子做小伏低,抬不起头。
你不一样,你是阁老家的孙女儿,以后肯定是富贵人家的正室太太,从今天开始,你得跟着太太学。
太太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你能学到她的三成本事,姨娘就放心了。”
从那天开始,杨娴贞坚持每天去给太太请安,一年三百五十日,天天晨昏定省,风雨不辍。
太太不赶她,她就厚着脸皮待在正房不走。
太太知道她年纪大了,该学些内宅的处事手段,由着她跟在身边学习,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
十六岁时,杨娴贞出落得眉目清秀,亭亭玉立。
同辈三十多个堂姐妹中,她的容貌只是中上,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却是最受太太倚重信任的。
所以大官人看中孟云晖,想把他招进门当乘龙快婿时,太太头一个想到的是杨娴贞。
杨家的嫡女只会和京中的世家大族联姻,孟云晖出身太低,杨家看不上,但如果送出去一个庶女,就能把新晋进士拉到杨家派系中,倒也划算。
杨娴贞从没想过要和嫡出的姐妹相争,能嫁给年轻俊朗的孟云晖,她和姨娘都很满意,甚至可以说是欣喜若狂。
要知道,她的庶姐姐,好几个嫁的是四十多岁的老鳏夫。
出嫁那天,姨娘背着人抹眼泪,“贞儿,只要杨家不倒,女婿就得敬着你。
可男人和女人过日子,光有敬重根本不够!
女婿年轻,脸皮嫩,你得耐着性子和他相处,千万不要因为他出身低就瞧不起他。
男人啊,最恨女人看不起他,尤其那个女人还是他的妻子。”
姨娘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杨娴贞怎么会看不起孟云晖呢?他那么温和有礼,那么儒雅博学,那么自信从容,天下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仿佛什么都难不住他,什么都困扰不了他。
和他相比,杨娴贞除了阁老孙女这个身份,还有什么?
她甚至听不懂孟云晖偶尔触景生情时念出的几句诗。
杨阁老自幼聪慧过人,博闻强识,也是进士出身。
少年时他进京赴考,一举得中,名动京华。
直到现在,府里的老人还会提起杨阁老当年仅用一篇文赋就名震京师的盛况。
然而,才高八斗的杨阁老,不许家中女孩儿读书认字。
京师其他世家女,就算不读书,也要学些历朝历代的圣贤故事,略微认得几个字。
杨娴贞却是真的大字不识一个。
今早出门前,孟云晖随口和她交待,让她把他平日不看的几本书收进书匣子里。
他走得急,匆匆说完就走了。
留下杨娴贞茫然无措,羞愧无比——她根本不知道丈夫说的是哪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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