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于鸦片烟的态度是怎样呢?人民似乎是非吃不可,官厅则时而不许吃时而许吃,即所谓禁令张弛之互用也。
雍正中的办法是:
“兴贩鸦片烟者,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枷号一月,发近边充军。
私开鸦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绞监候。”
吸食者没有关系。
嘉庆中改正如下:
“开馆者议绞,贩卖者充军,吸食者杖徒。”
道光中议严禁,十九年五月定有章程三十九条,中云:
“开设烟馆首犯拟绞立决。”
“一吸烟人犯均予限一年六个月,限满不知悛改,无论官民概拟绞监候。”
“一制卖鸦片烟具者照造卖赌具例分别治罪。”
三年后江宁条约签字,香港割让,五口通商,烟禁复弛,至于戊戌。
《事略》卷末论禁烟之前途云:
“今日印度即不欲禁,风会所至,非人力能强,必有禁之之日,禁之又必自易罂粟而植茶始。
中国土烟既收税厘,是禁种罂粟之令大弛,民间种植必因之渐广,或至尽易茶而植罂粟,数十年后中国或无植茶地,印度则广植之,中国无茶以运外洋,印度亦无鸦片以至中国,漏卮塞矣,利源涸矣,而民间嗜食者亦必犹淡巴菰之人人习为固常,则亦不禁之禁,弛而不弛矣。”
这一节文章我读了好几遍,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似讽刺,似慨叹,总之含有不少的幽默味,而亦很合于事实,又不可不谓有先见之明也。
现今鸦片已不称洋药而曰土药,在店吸食则云试药,早已与淡巴菰同成为国货矣,中国自种罂粟而印度亦自有茶,正如所言,然则鸦片烟之在中国恐当以此刻现在为理想的止境欤。
一八七五年伦敦劝禁鸦片会禀请议院设法渐令印度减植罂粟,议院以四端批覆,其首二条云:
“鸦片为东方人性情所好,日所必需,一也。
华人自甘吸食,与英何尤,二也。”
道光十六年太常寺少卿许乃济上言请弛鸦片之禁,中有云:
“究之食鸦片者率皆浮惰无志不足轻重之辈。”
这些话都似乎说得有点偏宕,实在却似能说出真情,至少在我个人看去是如此。
去年四月里写了一篇《关于命运》,末后有一节话是谈这个问题的,我说:
“第一,中国人大约特别有一种麻醉享受性,即俗云嗜好。
第二,中国人富的闲得无聊,穷的苦得不堪,以麻醉消遣。
有友好之劝酬,有贩卖之便利,以麻醉玩耍。
卫生不良,多生病痛,医药不备,无法治疗,以麻醉救急。
如是乃上瘾,法宽则蔓延,法严则骈诛矣。
此事为外国或别的殖民地所无,正以此种癖性与环境亦非别处所有耳。
我说麻醉享受性,殊有杜撰生造之嫌,此正亦难免,但非全无根据,如古来的念咒画符读经惜字唱皮黄做八股叫口号贴标语皆是也,或以意,或以字画,或以声音,均是自己麻醉,而以药剂则是他力麻醉耳。”
我写此文时大受性急朋友的骂,可是仔细考察亦仍无以易吾说,即使我为息事宁人计,删除口号标语二项,其关于鸦片的说法还是可以存在也。
至于许君所说,不佞亦有相同的意见,不过以前只与友人谈谈而已,不曾发表过。
但是,这里也有不同的地方。
许君只说烟民都是浮惰无志不足轻重之辈,所以大可任其胡里胡涂的麻醉到死,社会的事由不吃鸦片的人去做,只消多分担一点子也就可以过去了。
若照我的看法,麻醉的范围推广了,准烟民的数目未免太多,简直就没有办法。
对于真烟民向来一直没有法子,何况又加上准烟民乎,我想大约也只好任其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