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最小的儿子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拉出一张比骡子还长一些的脸,立马言词酸刻地反唇相讥,“你这老女人不要脸!
你勾引我爸的时候倒挺用心,也不知骗了他多少钱贴补你乡下的男人和儿子?”
他眼眉一横,往值班护士的饭盒上扫去一眼,“在这个地方就少摆出一副小妈的样子来教育我们,当心我往你脸上泼菜汤!”
老人的孙子辈也不甘示弱,纷纷站出来支援父辈讨伐第三者,一时间阵仗闹得太大,把七院里当值的医生护士门都引了来。
李阿姨一脸波澜不惊的镇定,褪下左手腕上常年戴着的一只金镯,递给老人那个骡子脸儿子说,“这是你爸送我的唯一东西,家里还有一只,一对加起来怎么也够得上你爸一月的工资,你们就当临了尽孝,让老头子走了吧!”
镯子做工精致,看着分量就沉,足足有人一拇指宽。
老人的儿子孙子们全都讪着一张脸,李阿姨的表现无可挑剔,似一杆天平摆置中央,金镯子一对所在的那头,也没教他们失衡吃亏。
最后所有人达成一致,同意医生放弃那毫无意义的施救行为,好让老人早日入土为安。
老人的心跳停止于十一月的月末,终究还是没有撑到十二月。
遗体将被推往太平间,送别时刻,李阿姨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一头及肩的头发盘了一个髻,盘得齐整端庄,活像以油墨定影于画报的八十年代电影明星。
朴实黝黑的一张脸也泛出一种奇异的光亮,宛若破苞开放的十七八少女般红光满面,醒目美丽。
老人的子女满脸嫌弃,袖手退于一旁,只有李阿姨拿出一条蓝白条纹的毛巾替老人擦了擦脸和溢出唾沫的嘴角。
随后又俯下身在老人的脸上亲了一下,亲得小心翼翼,还红了脸。
李阿姨照旧很平静,也没哭,她凝视着老人安静的睡眼自言自语,只不过想到以后没人叫我小姑娘了,怪难受的。
年轻的骨科副主任从头至尾旁观在侧,他静立片刻,准备离开。
掉头看见贺左嘉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直直的目光隐在一片阴影中。
贺左嘉显得形容糟糕,漂亮面孔上有破损渗血的伤口,颧弓与唇角旁还有一片肿胀淤青,他一眼不眨地望着身前的男人,或者说,与他静静相望于数步之遥。
十一月末尾的医院此刻蒸笼一般热,醒来却浑身冷汗。
他们是对弈双方,为了擒纵之间的一夕输赢,白白耗费数年光阴。
既是攻伐守御,两败俱伤;
也是落子无悔,一生一世。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良久的两厢沉默之后,贺左嘉从阴影中走出,对视着肖佑的眼睛,“我不想等到我们老得两鬓苍苍、老得生死相隔……才开始后悔……”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无法把“后悔”
后面的话说完,而他的恋人已经刹那默契地了然于心——
后悔错过那些岁月,你我本该执手相守。
肖佑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可那双往日里漆黑冷淡一如深井的眼睛,此刻起伏似海。
生离死别的场景难免令人动容,肖佑忽然想起朴威在大学里胡乱说过的一句冷笑话:因噎废食的人为什么不再尝试一次,也许只一次,他的食管就通畅了。
最后他点了点头,说,好。
天近大亮,两个彻夜未眠的男人挤在一张病床上,确实显得拥仄了些。
“床太小。”
贺左嘉说。
“那就抱紧我。”
肖佑的腿和胳膊全都缠上了贺左嘉的身体,他不留一丝缝隙地向着他紧靠、紧贴,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胸口——对方欣然笑出一声,随即伸手将自己狠狠箍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