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扬州城落的雪上便踩上了褐色的泥土。
从罗城南大街通往子城的官道上一顶小轿匆匆行过,在这朦胧静谧的雪色中,轿子顶上配着蓝色的璎珞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抵达了占据子城将近一半城池的镇国将军府,轿子才缓行下来,绕过大门的两座石狮子,从旁边的小门进去。
甫入小门,二门内便小跑来了个俊俏的黄衣丫头,拽着桃色的绢帕,神色慌张,眼泪抹了一脸,哭哭啼啼地跟刚从轿子里下来的顾逸辛喊话
“四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快快去吧,大少爷要打死二少爷了”
四老爷顾逸辛今岁刚过四十五,生就一双松弛的小眼,面色疲惫,眼下青黑,笼着一件镶金丝的绸缎袄子,披着嵌兔毛的披风,一身富贵,但身形猥琐,含胸驼背,双手揣进袖口,迷迷糊糊,像是站着都能睡着。
乍听小丫头一大早就哭闹起来,顾四老爷脾气瞬间上来,一巴掌扇过去,耳光炸响,骂道“年里呢你哭什么哭一大早就这样不吉利,闹得一会儿老五那边听见的风声,又要仗着他那尚了公主的架子冷眼瞧老子,给我把嘴闭上,快快,带我过去,怎么回事。”
顾四老爷在家中没甚地位,但却要个脸面,很见不惯五弟那尚了公主以后就总拿斜眼瞟人的动作,连带着五弟跟长公主生的小娃娃也对他没个好脸。
可他能怎么办那小娃娃哪怕口头要喊自己一声四伯,也是身份尊贵的小侯爷,平日他面都见不了几回,见了面人家扬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乖乖模样的过来,他更是不好教训什么。
被打了一巴掌的黄衣丫头俏生生的脸上瞬间肿得老高,委屈又不敢再多说什么,只福了福身,抽噎着点点头,一边领着四老爷去荣兴堂,一边简短地解释说“四老爷别生奴才的气,实在是人命关天,二少爷要是再被打,可就耽误了一会子跟小侯爷出门儿聘猫呢。”
聘猫。
游手好闲的酸腐文人才干的事情。
四老爷眉头皱着,啧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评了一句“老五家的顾珠怎么成天不是逗猫溜狗就是吃吃喝喝没点子正事儿家学也不去上,说他一句就当老子放屁,跟他爹一个德行,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也不晓得为家里多做点儿事儿,就靠着公主混吃等死,也不知道公主上老五哪儿了,当初非要选老五。”
黄衣丫头立即跟着附和的点了点头,心里却不以为意,晓得四老爷也就只敢在她们这些下人面前嚷嚷,见了小侯爷和驸马,脸都是一副要笑烂的模样。
四老爷自顾自的说了一堆,随后摆了摆手,让大丫头带路。
过了垂花门、山水屏风、摆着睡莲的大缸与雕梁画栋的正堂,四老爷还没到偏亭就听见两个儿子对骂的声音。
三言两语从两个儿子的对骂里,四老爷便听出事情的经过。
原来自己那最是斯文的大儿子发现小儿子睡大了个丫头的肚子,正气得吐血,说弟弟一个订了亲的人,正经的小姐还没过门就弄大了丫头的肚子,不成体统。
“顾桥然你给老子下来你这还没娶亲呢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顾家四房的大少爷顾待今留着山羊胡,浓眉大眼,手里举着戒尺,身上银色钱币花纹的长袄子被门框刮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棉花,头冠的乌纱帽也歪歪扭扭戴在头上。
踩在桌子上的二少爷顾桥然今年刚十六岁,嬉皮笑脸地跟大哥躲猫猫,戒尺一下都没有打在他的身上,反倒把大哥气得半死“凭什么下去爷想上桌就上桌,想上梁就上梁,爹都没说什么,大哥你是不是管得也太宽了些”
说罢,顾桥然余光瞅见父亲踏进偏亭,立马跳下桌子,身手矫捷地蹿去父亲身后,先一步告状说“父亲,大哥要打死我,救命啊我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就不能孝敬爹了,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啊”
“你、你满口胡话今日为兄干脆就打死你,让你胡言乱语,小小年纪,还搞大了丫头的肚子,你说你,要我怎么跟尉迟家的小姐交代你这是要让我们顾家丢天大的脸面,以后谁家正经的小姐还敢入咱们顾家的门”
顾待今的山羊胡抖了又抖,忍无可忍之下,直接将手中的戒尺砸过去
戒尺在空中抛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在四老爷顾逸辛的头上“哎哟”
“爹”
失手的山羊胡顾待今一下子愣住。
机灵的顾桥然立马站出来,护着父亲,说“爹,你没事吧大哥你也太胡来了,爹日日夜夜在外辛劳,天亮才回家来,一夜没睡,你,眼下一片青黑,你居然还打了爹,这是想造反吗”
四房家的大少爷顾待今张了张嘴,什么辩解的话都一时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想的是弟弟这张嘴叭叭叭的,实在是太厉害了,黑白颠倒根本不在话下。
他们的爹是个什么东西,整个扬州城都晓得。
什么日日夜夜的辛劳,是日日夜夜的还差不多
家里十几个小妾也就罢了,外面还养了好些个红粉知己,香的、臭的、良家子、、寡妇、什么人都能爬,名声早就臭得没边儿了,只不过没人到他们将军府跟前来说罢了。
早年间还因为这些风流事,死过个良家妇,要不是扬州刺史帮忙遮掩了一番,人家往衙门一告,死了人的事情一闹开,判父亲一星半点儿的过失罪,那他日后科考的档案上,可就留下了污点,考官要如何他如何让他过关
顾待今十五岁下场考试,考学十年,屡试未第,这当中,他觉着绝不是他一个人有问题,肯定有家里拖累的缘故。
那些考官都是清高的饱学之士啊,可能即便他学问过关,却觉得他人品同父亲一样,所以才无缘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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