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府前血案,完全改变了刘羡的童年。
他从未见过类似的场景,也无法想象类似的场景,故而此后的一连几夜,他在做噩梦,梦中不断地撞见鲜血、泥水、尸体,还有白霜般的刀光。
刀光中自己仿佛在与人搏斗,但搏斗是没有尽头的,一个对手倒下了,就会有一个新的人接替,迫使他永不停歇的战斗。
直到某一刻他变得疲倦,而后被一刀封喉,他就会在床榻上惊醒,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自己的喉咙。
慢慢冷静下来后,刘羡眼前就会浮现王富的孤僻的身影,以及他幽灵般没有色彩的面容。
他到底是谁?他来自何处?他因何而死亡?他又和“我”
有何关联?
一些本不应该由孩子思考这种哲学般的问题,如今却死死纠缠着刘羡,让他感到畏惧和困惑,更迫使他去追问谜底。
但很可惜的是,当刘羡向父亲追问答案时,看到的却是一张极为阴郁的面孔。
“忘了他。”
父亲这么简洁而明了地完成了回答。
可刘羡看得出来,全府上下都看得出来,安乐公虽然口中这么说着,自己却无法做到。
在刘羡此时的记忆里,父亲刘恂是个非常难以亲近的人。
这并非说他平日不苟言笑,是一个严父。
实际上恰恰相反,平日的刘恂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家中奴仆休沐请假,或是纳粮时缺斤少两,安乐公从来都是放人一马,无心追问,逢年过节给下人配送粮米,安乐公向来也是非常大方的。
但这仅仅是表象,刘羡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父亲豁达的伪装下,其实是对一切的漠不关心。
有一次刘瑶从宫中回来,和刘羡说洛阳最近的奇闻轶事。
其中说到一则流言,说是有人吃了五石散后突癔病,失手杀人,甚至还剖开了一名孕妇的肚子。
其场面之残酷,不禁令人唏嘘。
结果刘恂在一旁说:“只是这样而已吗?”
“就这样而已。”
“无聊。”
安乐公当时的语气非常平淡,就像是在说,话题本身很无聊,同时讲述这件事的刘瑶也很无聊,说罢他就信步离开了。
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谈话,但刘羡听到这两個字后,差点因其中寒冷阴沉的情感而窒息。
这也不仅仅是针对旁人的冷漠,其实哪怕是对身边的家人,刘恂也同样如此。
还记得此前刘羡爬树后失踪了半日,阖府上下急得团团转。
张希妙让他去请洛阳令帮忙搜查,刘恂却无动于衷,他反过来嫌妻子大惊小怪,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才半天不见,就要找洛阳令,要是一天不见,我是不是要去求天子?”
这话是后来张希妙告诉刘羡的,刘羡起初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安乐公的了解逐渐加深,他才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爱体现在点点滴滴,而不是只会在撕心裂肺的生死时刻。
如果连日常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那恐怕以后也不会产生这种情感。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恂确实不算一个好父亲。
但童年的刘羡也无法想象,淡漠的父亲到底真正在意什么,会为何事而神魂颠倒。
可就是这一次,这场突如其来的府前血案,确确实实打破了刘恂的漠然。
接下来的好几日里,刘恂常常独自在湖边徘徊,或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声不吭,偶尔出来用膳,脸上僵硬的神情也令旁人觉得揪心。
安乐公的冷漠此时反变成了表象,如同一堵坚实的障壁横隔在与所有人之间,谁也不知道,此刻他的心房下,究竟泛起怎样的波澜,又将促使他干出什么事情。
终于,他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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